别说读书苦，那是你看世界的路——
有一回傍晚，从塾房回来，刘二皇叔和常三褡裢到河边打鱼，蒲团大娘到外村跳大神儿，常家只有荷包一人。两人坐在院里说话，夜气越来越凉，他俩便进了屋。荷包想点灯照亮，才想起已经几天没有灯油。天上挂着月亮，屋里便有月光，月色中说话也看得见眼神脸色。忽然，一片乌云掩月，屋里幽暗下来，金榜一把抓住了荷包的手。荷包不躲也不恼，吃地一笑，扎进了金榜的怀里。云遮月掠过夜空，荷包也破了身，两滴眼泪从眼角淌下来，握起拳头捶打金榜的胸脯。
有一便有二，接二连三，三番五次，夜夜相会。金榜每晚从塾房溜出来，又不敢回家，便在常家篱墙外，嘬着嘴唇学布谷鸟叫：“咕咕咕咕，光棍好苦！”荷包一听，便匆忙刷锅洗碗，拿起拢子梳了梳头，抻了抻衣角，出门跟金榜相会。
有时在河滩柳棵子地，有时在青纱帐的地垅中，有时就在坟圈、树坑子。他们瞒得住粗心大意的常三褡裢，遮得过胸无邪念的刘二皇叔，却骗不了汗毛梢上都长眼的蒲团大娘。她不阻拦女儿跟金榜偷情幽会，只等火候一到才揭锅。等了一月又一月，女儿乳胀却不见腹高，她便不耐烦起来，请出走船的单老双当媒人，走进刘家保媒。
单老双的爹是常三褡裢的舅舅，常三褡裢是单老双的表哥。刘二皇叔一向目中无人，却很看得起单老双。单老双三岁丧父，随娘改嫁，更名换姓。长到十几岁，脑瓜子开了窍，离开了老娘后爹，认祖归宗又改回姓单。在河上走船，挣下头一笔钱，就给他那孤坟野鬼的老爹买了一副孤女坟的骨殖，为他爹办了鬼婚。从这以后，挣下的钱都拿出一半孝敬老娘，只是不跟老娘见面，尽孝而不承欢。他孝敬老娘的钱粮，都交给表哥常三褡裢转手送上。老娘病死，他挂孝三年，却没有打幡送殡。他不愿与老娘跟后爹所生的子女为伍。
当年，单老双父丧母嫁，被舍到庙里当小沙弥。不久，刘二皇叔也来到这个寺庙，两个孩子，看管菜园。单老双心善不杀生，连咬烂瓜果的肉虫子也不忍加害，刘二皇叔便责无旁贷地扮演凶手。刘二皇叔顽皮淘气，胆大包天；老方丈严禁偷吃菜园瓜果，刘二皇叔却像孙猴子大闹蟠桃会，想吃就吃个够。
老方丈每到菜园转上一圈，瓜果多少都心中有数，一过眼就知道丢三缺四，不管是人吃、鸟啄、獾咬，都将单老双和刘二皇叔暴打一顿。单老双打不还手，骂不还口，刘二皇叔却不肯低头死受，每回挨打不但横眉瞪眼顶嘴，而且眼含凶光，面带杀气。
单老双怕他忍不下这口恶气而动手伤人，只要老方丈查问丢失瓜果，他便挺身而出，代人受过，每回都被老方丈打得皮开肉绽，罪魁祸首的刘二皇叔却毫无所伤，逍遥“打”外。一回两回，十回八回，刘二皇叔深感羞愧，也就不再贪馋忌了口。刘二皇叔感念单老双情深义重，只要单老双跟他开口，他无不点头应允。两人都还了俗，更像一奶同胞，生死弟兄。
单老双手拎一只大肚酒葫芦，喜兴兴兴冲冲走进刘二皇叔的柴门。
刘二皇叔正在葡萄架下喝酒，下酒的荤腥都取自大河：干锅爆螃蟹，韭菜炒虾米，原汤炖鲫鱼，最爱吃的还是刚从小园摘下的生辣椒。辣椒下酒能出透臭汗，过堂风一吹全身清凉。
刘二皇叔招手叫单老双到桌边坐下，把酒碗送到他手里，两人你一口我一口，喝了一碗又一碗，各不相让。
刘二皇叔喝不过单老双，把酒碗倒扣在桌面上，笑骂道：“老双，你送酒上门，是不是想丢把芝麻赚个西瓜？”
“我那表嫂叫我当月老儿，给你家金榜说个媳妇。”
“谁家的姑娘？”
“跟你门当户对。”
“千金小姐也不嫁给穷家小户。”
“那么你答应了？”
“我还不知道姑娘是谁家的哩！”
“门当户对你还想不出是谁家？”
刘二皇叔拍着后脑勺瞧了瞧地，翻了翻眼望了望天，说：“我不想跟你转影壁。”
“远在天边，近在眼前呀！”单老双挤了挤眼睛，“还猜不中？”刘二皇叔就像屁股下起了火，跳起身来瞪圆了眼睛，大叫着问道：“你是说蒲团嫂子那个丫头？”
在刘二皇叔眼里，荷包来路不正，算不得常三褡裢的女儿。“荷包俏眉俊眼，心灵手巧，跟金榜可算是宝马配金鞍。”
“谁是宝马，哪个是金鞍？”刘二皇叔照地上啐了口吐沫，“金榜败家子，荷包是杂种儿，两人配成对，一个抱瓢，一个叫街，串村讨饭去吧！”
刘二皇叔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，九牛二虎也拉不回头；单老双二话不说，拎起酒葫芦起身就走。
蒲团大娘一听刘二皇叔不赏脸，咬碎了满嘴糯米牙，爬上她家的屋顶，脸朝刘二皇叔的门口，一口气骂了三天。句句带刺，声声刺耳，却话里有话，不带脏字儿，气鼓了刘二皇叔的肚子，还只得忍气吞声。金榜想到常家串门，荷包放狗就咬，金榜学布谷叫哑了嗓子，荷包也不出屋见他一面。
骂了三天口干舌焦，蒲团大娘还觉得没有出净这口怨气，匆匆忙忙招了个倒插门女婿，气一气刘家父子。
未完待续……
本小说写匈奴后裔刘氏四代的生活沧桑，作者刘绍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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