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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中秋这天,晋州州城的街头,宁幼兰生平头一回在行窃时被抓,人赃并获。

抓她的是个年轻的男人,剑眉微挑,眼带桃花。看上去挺斯文的人,她本以为赔个笑说几句好话就能蒙混过去,谁知不到一炷香的工夫,便有几个黑衣人将她庇护的那些小乞丐一个不漏地带到她面前,男子指着那些孩子要她为他办一件事。

说是她一刻不应承,他就杀掉一个。

她揽着一众吓坏了的小鬼头,向他怒目而视,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!”

“我么?”他从容应道,“大约跟你一样,是个贼。”

“我呸!”她啐了一口,瞪着他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衣,“你要是贼,天下就没人不是贼了!”

他闻言笑了起来,随即低身看她,说——

“岂不闻,窃国者侯。”

一个月后,宁幼兰身着宫装,混在一队宫女中间,踩着谨慎的小碎步进了兆京城中心的千重阙。她长于市井,常听各国客商说起这大夏皇宫的赫赫名声,无非是广厦高楼,气象万千。

但在她看来,这里不过是又一个隐藏了许多秘密的所在。

是夜月黑风高。

她于子时一刻从尚事坊溜出来,借着夜色的掩护直向崇文阁而去。

崇文阁内西阁九排自左向右第三个锦盒。

这是今夜的目标,入宫前夜她的雇主才告诉她。

光从这一点便可见这人心防之重。这也是自然的,虽然她还不知道晋州街头遇见的这个人究竟姓甚名谁,但他既自称窃国之人,当然要有相应的心机和手段。

靠着记下的地图安然通过了几处殿阁,眼看前方就是软红桥,过了桥再往西去就是崇文阁,一切似乎都很顺利。

忽然桥边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惊呼,随后重物坠地,有什么东西自草丛内蹿出,贴着她的脚滑过,冰凉的触感吓得她差点叫起来。

是蛇!

阴影里传来一记呻吟。

显然有人受伤了,她想去察看又怕暴露身份,正在踌躇——

“谁在那里?!还不过来扶把手!”苍老的声音,透着一股子颐指气使的味道,她寻思喊得这么中气十足多半没大碍,且此时桥的那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,显然侍卫正向这边过来。

于是她立刻就跑了。

这个意外害得她不得不绕了一段路,结果从崇文阁出来时就被人撞见了。

“你是什么人?”那人很年轻,儒服纶巾形容朴素,大概是崇文阁中守夜的舍人。

“婢子是尚事坊的人,今日刚入宫,迷路了……”

她低着头怯生生地说,能感到对方在仔细地审视自己,许久后那人轻笑着扶起她,“出了大门,往左边的拱门出去,沿回廊到底再右转小路就能看见尚事坊了,快些回去,免受责罚。”

指点得真详细,这人还真好心……

一出崇文阁她便向长梦亭飞奔,可是抵达后却只见亭子的西立柱下放着一朵将离花,正是接应人过时不候,行动失败的信号。

她不得不冒险将锦盒送回去。

回到尚事坊的时候已经四更天,踏入屋中,她吃惊地发现有不速之客。

那“窃国者”正看着她微笑。

“我要你留在宫中。”

2

“方才你在崇文阁遇到的人是晋州王少琰……”

迷香加重了分量,同屋的宫女睡得不知云里雾里,青年与她的对话得以毫无阻碍地进行。

他要她与那位王爷来往。

“这不行!”她一口回绝。

明明只说偷个盒子,怎么又要她去刺探情报?

“可我要你做的事你并未得手,”却见青年笑起来,“你至少得为我办成一件事,我才会放了那些小鬼。”

卑鄙……

她咬牙切齿地想,忽然心念一动,“为什么?”

“什么为什么?”青年扬了扬眉。

“你若是想使什么美人计,为何选我?”她越想越觉得不对,看他轻轻松松地就能往皇宫里送人,势力之大简直难以想象,这样的人什么美人寻不到?何必选她?

“何必妄自菲薄?”青年闻言,笑着将她拉到铜镜前,“单论样子,你也算生得不错了。”

只见镜中少女穿着宫装云髻,簪着朴素的绢花,虽然是宫女最寻常的打扮,却比她之前样子好得太多,脸上的尘土洗去了,清丽的容貌便再无隐藏。

她看着有点陌生的自己,然后看到了身后人。

他也在看她镜中的样子,专注得令人意外,就像……

在看另外一个人一样。

“况且……”却听他说,“就我所知,晋州王今夜从崇文阁返回后便魂不守舍,若不是因为遇见了你,又是因为什么?”

这他又是如何知道的?她心下惊疑,想这人若非自身侍奉于晋州王左右,就一定是在那位王爷身边派了眼线。

既然如此,又为何还要派她去?

她长年混迹于市井,倒也听过不少皇家明争暗夺的传奇,但如今真遇上了,却是如坠五里云雾中,全然摸不着头脑。

但有一件事总是清楚的,就是她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。

“倘若……”终于她看着铜镜,有些犹豫地开口,“他看不上我,这事就算完了,你我两清,互不相欠。”

“好。”

后来,她在一次送点心时,于御花园中与少琰“偶遇”。

他竟然记得她,笑问她可还会迷路?

“承王爷惦念,已经不会了。”

听到她叫“王爷”的时候少琰先是诧异,复又黯然,最终还是高兴起来,“那天我忘了问你的名字,幸好今儿个咱俩又遇见了,本王有个不情之请……”

即便被识破了身份,他说起话来还是像那晚在崇文阁一样没有一点儿架子,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说自己在收藏历代画卷的千影廊有一间画室,想邀她三日后到那里,好为她画一幅画像。

她答应了。

而她那无名的雇主闻知此事,便要她留意一下画室内的情形,特别要求务必巨细无遗地向他复述。

怪人。

三日后,她端坐在画室内的太师椅上,趁着少琰低头作画的间隙暗自观察。

显然画室是少琰一个人的地盘,只有他能开锁,室中的画具也只有一套。卷轴堆得到处都是,想是因为宫人都不让进,堂堂皇子又不善整理,才有这样的乱象。

没有什么特别的,除了角落里的那个天机柜。

这是由皇家御用的天工局督造的奇巧之物——只有知道机关顺序的人才能将之打开,如用强力则会引动火药,使得整个柜子炸毁。

很显然这种柜子总是用来藏最珍贵的东西,连她都不禁对里面有些什么感到好奇。

她的雇主就更是了,他只用了不到半日就弄来了一张图纸,上面详细画出了柜子上的各处机关与解锁的办法。

然而当她冒险打开柜子后,里面所藏之物却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。

半幅残卷,似乎是仕女图,腰部以上的部分都不见了,只看得到纤细白皙的双手和华丽的宫裙。

不过重要的是,这看起来像是少琰的手笔。

这是谁的画像?

她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情愫,于是有那么一瞬间,她认真想过隐瞒自己所见的事实。

但想到自己庇护的那些小鬼,她又不敢冒险了。

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她的雇主在听过回报后只是沉默良久,直到她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。

随后他笑吟吟对她说:“三日后离宫吧。”

3

“你至少得为我办成一件事。”

这是她的雇主说过的话,但说真的,她其实没想过他会说话算数。

于是在这三天里,最后会面时的情景便不时在她脑海中浮现……听她描述那半幅残卷的时候他是不是叹了口气?似乎释然又似乎惆怅。

难道说……

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那幅画的下落?

她想不明白。

无论如何,今日是画像完成之日,而今夜她就要走了。

“待画裱好了,我拿去给你看。”白日,画室中少琰提着色彩未干的仕女图欣喜地对她说,她看了看画中人,觉得又像自己又不像自己,似乎比自己好看多了。

难道在晋州王的眼里自己竟是这个样子的?她想着想着笑了出来,而少琰见她笑便也跟着笑,提着画欢喜雀跃的,简直像个小孩子。

她忽然,想要这幅画。

说不清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思,或许是不想在千重阙留下关于自己的任何痕迹,又或许是想为这段离奇的经历留个念想。

总之,是夜暮色渐深时,她偷偷潜入了画室。

然而眼前所见令她大吃一惊,室中一切如常,她的肖像也在——

但天机柜半开着。

她打开一看,柜子里空空如也,那半幅残卷已经不知去向。

谁取走了残卷?是她的雇主?还是少琰觉察了什么异样?

她本能地感到了危险,当即离开,选了最近的小路返回尚事坊。是夜云月相间,地上厚厚的落叶都尚未清扫,干透的叶子踩上去就发出细碎的断裂声,暗夜中听来分外清晰。

当她分辨出那个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时,凛冽的杀气已然袭到身后——

“什么……”她忽觉得脖子上一痛。

一根细细的绳索猛地勒了上来。

千钧一发之际她拔下簪子挡在脖颈血脉之处,随即毫不客气地屈肘向后狠狠一击,只听那杀手闷哼了一声,手上劲道却是丝毫不松。她更加着力地向后猛击,可一下又一下,换来的却是颈上益发勒紧的力道。

细绳深陷肌肤,疼痛之余她渐渐喘不过气来。

谁要杀她?她开始混沌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身影……

忽然颈上的压力松动了一些,她猛地深吸了一口气,只觉喉头腥甜,疼痛不堪。

这是要杀人灭口么?

正这么想着,身后之人却开了口:“画在何处?!”

说话者是极惊惶的,却比不上她此刻的震惊。

少琰?居然是少琰?!

他以为她偷走了画,所以才袭击她?

“不、不是……”她正要折辩,忽然眼前的黑暗中亮起寒芒数点,随即只听“铛”的一声轻响,她被狠狠地推到地上。

“咳咳!”颈间剧痛,她按着伤处猛烈地咳嗽着,好一会儿才缓过来,却听身侧细碎的声音不断,黑暗中不断爆出金刃相交的火花。

虽然看不到人,但这些动静也足以说明正在发生一场激斗!

“啊!”忽然有人痛呼,同时“哗啦”一声——

上方的一根树枝被削断了,此刻天上风吹云散,便有些微月光漏下来照见了受伤的那一方。只见其人按着右臂上的伤口,被月光映亮的那半边脸上满是狼狈之色。

真的是他……

她怔怔地看着尊贵的晋州王,这时细碎的声音又起,激战的另一方从暗处走了出来,一手仗剑,一手则挑着一根细细的长索,长索在月下反射出点点银光,似乎是以某种特异的材质锻造。

而这仗剑的人也有她熟悉的面容。

“窃国者”。

“七弟,果然是你。”却听那无名之人这样说。

七弟?

她惊诧得几乎连脖子上的剧痛都忘了,目光只顾在眼前的两人之间打转,却见月华将晋州王的脸映得清楚,那种冷漠森然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。

“三哥说什么?我听不明白。”少琰哼了一声,话语间的称呼泄露了眼前人的身份。

当今天子的第三子,定州王韩珂——这位皇子的名声即便是她都听闻过,和其他皇子长居兆京不同,他早早地便随母妃到封地定州生活,是以民间常有传闻说他不为君父所喜,甚或皇子的身份亦有争议。

但同时他也是为定州百姓所称颂的藩王,爱民如子,礼贤下士,每每听到的消息都恨不能将一切仁君的优点全堆在他身上。

总之一点儿都不像她所知的那个,会用孩子的性命要挟别人偷东西的男人。

所以他不在定州好好待着,来这里做什么?

他此刻又是在和少琰说什么?

她完全糊涂了……

“你心里明白!”就在这时韩珂厉声喝道,“胭若究竟是怎么死的?!”

少琰脸色铁青,忽然又笑了起来,“怎么,三哥这是想栽赃陷害?一个失踪的宫人罢了,三哥怎么知道她死了?”

“七弟!”韩珂怒喝,但下一刻又似乎忍住了怒气,沉声道:“我只想知道真相。”

她看到少琰的表情扭曲了一下,随即退了几步,猛地掉头飞奔而去,那轻捷灵敏的身法看得她目瞪口呆。

她本以为韩珂会追过去。

可他却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少琰离开,直到其身影彻底隐没在夜色中。

跟着他向她走来。

直到他触碰到她脖子上的伤口时她才感到了疼痛,但更多的还是惊奇,她怔怔地看着他摸出伤药来替她止血,还撕下衣襟将伤口包扎起来。

简直就像……另外一个人。

最后他扶她起身,“我带你出宫。”

4

千重阙居然有密道。

换了旁人定要惊诧于这皇城守卫的巨大漏洞,但今夜她经历的匪夷所思的事已经太多了,所以除了快步跟在韩珂身后之外,她什么也没问。

出了宫,他没有带她去之前的落脚处,而是径直带她回了王府,并且一到府中就召来大夫为她重新包扎伤口,等一切妥当,所有人都离开,他便也起身准备走了。

却被她扯住了衣摆。

僵持了一会儿,他终于坐下。

只是一直沉默着。

她试着想说点什么,开口却发不出声音——大夫说是勒得太深伤了嗓子,这两天务必静默将养才好。

这时韩珂看了她一眼。

“胭若是宫中画院一个老画师收养的孤女,自幼在宫中走动,她入宫的时候我一母同胞的小妹出天花没了,母妃因为伤心,便有些移情到她身上,常要她在跟前侍奉,我也将她当做小妹看待……”

他终于说起了故人,胭若就是那残卷中的少女,他说她有着五月榴花般鲜艳的容颜,十指纤纤,会调朱抹绿。

“可五年前母妃病重,求了恩典回定州老家,我作为人子自然要侍奉在侧,胭若却留在了兆京。”他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,“宫中与定州书信难通,等我再得到关于她的消息,却是她的养父病死,她亦不知所踪。”

胭若是忽然失踪的。

“后来我派人找了她很久都没有结果,半年前母妃病逝,父皇召我回京,我便求了兆京府的差事,几番巡查旧案,终于发现当初胭若失踪后月余,有人在护城河中发现了一具女尸。”

发现尸体的时候正是深冬,护城河封冻已久,是以女尸虽然面目腐烂但大体还算完好。

兆京府初步推断此女是跌落护城河而亡,但看其身上的衣饰不像是无人问津的流民,却又始终没有苦主出现,经手的推官觉得蹊跷,便将整个验尸过程详细地记录在案,连证物一同封存了,尸体则埋到了乱葬岗上。

“那就是胭若。”

韩珂极肯定地说。

她不怀疑这个结论的正确性——他手段细致,又对那女子十分了解,想来不会出错。

但这样想来,似乎更叫人伤心了。

事实上此刻韩珂看来也是伤心的,是那种拼命要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伤心。于是她几乎要庆幸自己这会儿不能说话了,因为她确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混迹于市井多年,她见过因为各种原因难过的人,穷困的,被骗的,被家里男人卖了的,形形色色不一而足,却从未见过有谁像他这样……

金尊玉贵,什么都能得到,居然也有解不开的痛苦。

忽然韩珂深吸了一口气,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打开,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,上面有半个血红的印鉴,“卷宗所载,胭若的尸体打捞上来时手中抓着此物,因为抓得极紧,护城河又封冻着,便留存了下来。”

然后他说这纸和印鉴所用的朱砂都是宫中特制的,他便最先怀疑到画院的那些人身上,但查来查去有嫌疑的都洗脱了嫌疑,最后查出昔日少琰与胭若有些瓜田李下之嫌。

但少琰不同于别人,所以他谋划了很久才有今日之结果。

可是……

“我本来猜测那残卷与这片纸有些关系,却不想少琰先一步毁去了。”他说着皱了皱眉,“但幸好还有此物。”

他说着,拿给她看方才从少琰手中夺下的细索,只见此索现在已缩入一个金属圆扣内,扣上以宝石镶成精巧的花型,“胭若颈上的伤痕与这扣上的花纹一模一样,少琰早年受过刀伤,故而使不动刀械。”

所以,这细索该是他最趁手的杀人利器。

她觉得脖子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。

但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……他说画被少琰毁去了,但之前少琰却又质问她画在何处……还有就是,既然是少琰杀了胭若,他又为什么要留着她的半幅画像?更不用说那画像恰能将他与胭若的死联系在一起。

她想不明白。

只是刚才大夫灌的药效力这会儿已经过了,她的喉咙又如火烧般难受,嘴边千言万语,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她紧紧抓着韩珂的衣袖。

他起初有些诧异地看向她,但很快又露出了了然的微笑,“我知道你心中还有疑惑,只是今夜已深,早些歇息吧?”

他居然也会这样小心翼翼地询问她。

她思量片刻,终于放开了手。

韩珂起身离去之前又打量了她一会儿,于是以往他们俩一起站在铜镜前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,她再次觉得他是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。

谁呢?

她很好奇,又想——

没关系,反正他会告诉她的。

5

后来韩珂倒真告诉她了,不过那已是很久之后的事。

而在此之前,她先是经历了一场凶险的高热,继而又是长达月余病体无力的日子。

韩珂每日都来探望她,有时只是小坐片刻,有时却会逗留许久,说街上的趣闻给她听。甚至有一天他写了一把木牌来,说是她目下不便说话,可以此作为令牌告知侍奉的人她需要什么。

她只好尴尬地点着木牌上的字摇了摇头。

她不识字。

韩珂对此多少有点儿惊讶,但随后便取过笔墨在木牌上写了两个字,“这是你的名字,幼兰。”他将木牌交在她手里,“兰草虽幼,却能迎风承雨,韧而不折,虽不知你怎么得来的这个名字,倒是很合适。”

她听得似懂非懂,只是看木牌上未干的墨迹,心下觉得这字写得真好看。

也就是从这天起韩珂开始教她识字,每日与她相处闲谈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,当然都是他在说而她在听。起初讲的都是兆京市井坊间发生的事,后来渐渐地他说起定州,说那里的风物如何与京中不同,百姓如何淳朴好客,花木山川皆为秀丽,说若有机会定要让她看看。

任谁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怀念眷恋。

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,她的嗓子到底有了起色,虽然一时不能恢复如初,但总算能发出嘶哑的声音。

于是她就不愿学识字了,反而每日起来练功,在花园中挥拳踢腿的很不消停。

不是她不求上进,而是每每两人相处,她便越发清晰地感觉到——韩珂的目光那般赞许温柔,却是在看另外一个人。

而几次被她托词练功婉拒后,韩珂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不合作,便没再提识字的事。

直到这一日——

午间,她在塘边看锦鲤游曳,想这鲤鱼如此花里胡哨,不知好不好吃?

随后韩珂便来了,远远地便扬着手里的纸封说有她的书信。

这怎么可能?市井孤女,谁给她写信?

接过纸封,上头六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她认了半天才认出来:幼兰阿姐亲启。

这下她不用拆封也知道是谁写的了——晋州街头的那班小鬼。

“他们目下在定州,由我母妃名下的一处善堂照看,阿布、三山那几个年长的去了铺子里做学徒,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,岂能一辈子乞讨为生。”

她听见韩珂这样说,抽出信纸来却见上头只有“都好”两个字,落款处画了三横,正是三山那小子惯常用的鬼画符。

看着看着,眼前就模糊了。

“王爷天高海深之恩,幼兰在此代他们叩首了!”忽然她抹掉眼泪,低身就向他一拜。

他急急扶起她,“举手之劳而已,何须这般大礼……”

举手之劳……

她低低地笑了一声,随后抬眼看向他,看得极仔细,目光那样慢慢地描摹过他的眉眼,就好像往后再也看不见了一样。

韩珂自然有些不自在起来,“怎么了?”

“幼兰有句话想问王爷……”她轻声道,也不待他首肯便径直问了:“其实王爷身边人才济济,又何必眼巴巴地从晋州寻我来此?”

韩珂一怔,似乎要说话,却被她抢了先。

“是否因为我与那位胭若姑娘,有什么相似之处?”

堂堂的定州王被她问住了。

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她不禁一笑,收起书信便要走,却又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被他一把拽住。

“我从未将你当做是她。”韩珂沉声道。

她却只是一哂。

“那就好,因为我本就不是她。”

这场谈话几可说不欢而散,是以整整半日她都在想这地方待不得了。其实韩珂并未限制她的自由,而她的声音虽未恢复,身体却已强健如初。

该当离去。

可当天她没走成,因为入夜的时候少琰来了。

这事还是下人说漏了嘴她才知道的,一听闻就急忙赶去了书房,院门那里有侍卫守着,她只好翻墙进去,却又止步于房门之外。

少琰的哀求声正从里面传出,他说他是不得已,他与胭若定情在先,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请求帝君赐婚,却不想帝君先一步赐下了他与礼部尚书之女的婚事。

“三哥,你知道的,父皇下了的旨意万难更改,我即便去求,也只会害了胭若!”少琰带着嘶嘶的吸气声说道:“所以我只是想让她远走高飞……谁知她这般烈性,转身就投了河,我救不了她……”

话到后来,已经变成了哽咽。

演得真像。

却闻韩珂叹息了一声。

“你今夜来此,就是为了说这些?”

他问道。

“不!”只听屋内一声闷响,像是少琰跪了下来,“我来是想求你将那半幅画像还我!当日我与胭若各执一半,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,求三哥开恩!三哥开恩!”

跟着“咚咚”数下,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要冲进去,幸好韩珂的声音及时响起:“画不在我这里,你再求也是无用。”

“你!”少琰似乎气极,随后便是一阵桌椅翻倒的动静,跟着门“吱呀”一开,少琰冲了出来。

她及时躲进了阴影里,看着他满目森然地站在月光下,仿佛地府爬上来的恶鬼。

然后他便飞奔而去了。

而韩珂则在房门口静静地站着,一言不发。

她放轻脚步走到他面前,看他似乎神游物外,便轻轻喊了一声:“王爷?”

韩珂看向她。

又是那样的目光了。

极伤心的……

“晋州王为何那样说?”她问,韩珂顿时流露出不赞许的神色,似在责怪她偷听,但稍后还是解释道:“我因为疑心宫中之人与胭若的死有关,便修改了当日推官为胭若验尸留下的尸案,那名推官也告老还乡了……无论谁去查,都会以为只找到了一具骸骨。”

所以少琰才会有恃无恐地找上门来编那么一通瞎话,殊不知胭若脖子上的淤痕已足够坐实他凶手的身份。

然而刚才少琰声泪俱下地哭喊,若非知道内情,恐怕谁都要或多或少地有所动容。

她只觉脊上一阵发寒。

而韩珂却叹息了一声,“少琰是兄弟中年纪最小的,年少时就数他性情温和懦弱,不知怎会变成这个样子……我真是离京太久了。”

言罢他退进房内,闭门似乎想要独处——

却被她挡住了房门。

“王爷与我说些胭若姑娘的事罢?就当做是追思故人。”她小声道,并没指望他会同意,只是看着他眼底的伤心想,今夜她不走了。

6

然而韩珂让她进了书房。

他当真讲了许多年少时的事,从与胭若的初见,到他前往定州前的分别,等讲完时,都已是四更天了。

韩珂靠在暖榻上和衣而眠,她却是不困的,只顾着看他睡梦中也微蹙的眉头,想不知怎样才能换得他做一个好梦。

后来她也伏案睡去,也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,跟着便是府中管事风急火燎地叫嚷:“王爷!晋州王薨了!”

她猛然惊醒。

看到韩珂正与老管事交谈时她才意识到刚才不是做梦。

薨了……

她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,薨就是死,是后妃与诸侯才能用的字。

少琰死了?

却见韩珂一脸慌乱地向她走来,“幼兰,你……”

他似乎想说什么,可话未出口便又有下人连滚带爬地摔了进来:“王爷!帝君传王爷入宫,来传旨的人还带了……”

“带了什么?”

“带了宁姑娘的画像,说要王爷带上这画里头的人一起面圣!”

再入千重阙。

只不过这一次她是跟在韩珂身侧,直入天子居住的重华殿。

因为帝君畏光,所以殿内的窗子都用帷幔遮着,就算在白天,不点明烛的话,也是一片幽暗。

韩珂跪下去后只叫了一声“父皇”,而她则照他教的,一边俯身一边说:“民女宁幼兰,叩见吾皇万岁、万岁、万万岁。”

跟着是一阵很长的沉寂。

她俯着身,脖子都酸了,才听见有个苍老的声音说:“平身吧。”

好熟悉的声音……是那夜软红桥边的老者!

心下一颤,她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动作。

“幼兰,别害怕。”却听韩珂以极轻的声音说道。

她这才勉强定下神来,与他一同起身,却仍旧不敢抬头目睹天颜。

“有人向朕告发……”却听帝君缓缓开口,“说你结交江湖匪类,你身边这个女子就是晋州有名的贼首大盗,可有此事?”

韩珂似乎愣了一下,“父皇明鉴,绝无此事,宁姑娘虽出身于江湖,却是身家清白循规蹈矩。”

亏他想得出来。

帝君显然也觉得这番说辞荒谬,却只笑着哦了一声,“那就好,可别像你七弟那样,同这些低三下四的人来往,搞出人命,害得朕只好让他偿命。”

轻描淡写的语气,述说着令人胆寒的事实。

少琰是被赐死的……天子似乎是知晓了关于胭若的事……

她手脚都凉了。

然而天子的话还没说完,“不过你说这位姑娘向来循规蹈矩,朕是不信的,一个循规蹈矩的姑娘家又怎会假扮宫女潜入宫中冲撞御驾?不知道这是死罪么?”

晴天霹雳。

她顿时腿一软,又跪倒在地。

“可惜……朕还没有查出是谁主使。”

却听帝君这样说道,整个殿室随即陷入了死寂之中。

说什么不知道……哪儿有君王不知道的事?她强忍恐惧勉力思索着,帝君显然已知道胭若与少琰的那段过往,知道她是受韩珂指派入宫,或许还知道韩珂这么做是为了追查胭若死亡的真相。

所以……

她应该死么?若她不死,那么罪名是不是就会落到幕后主使——韩珂的头上?

她向他看去,见他正若有所思。

“父皇。”忽然他开口了,边说话边缓缓跪下:“儿臣为查明故友疑案才对七弟设下此计,入宫之事宁姑娘乃是受儿臣胁迫才不得不为。儿臣愿领全罪,还望父皇开恩,放宁姑娘离去。”

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,他已完全拜伏下去。

帝君看着他们。

“朕看你和你母妃一样,是失心疯了。”忽然年迈的君王嗤笑道。

韩珂回以再一次顿首。

“父皇开恩。”

她怔怔地看他低下的背影,忽然就不害怕了,甚至还有些愤怒——他做错了什么?为什么要这样卑微至极地求别人?!

就在她想一把将他拉起来的时候,帝君苍老的声音又响起了:“你,随朕过来。”

她抬起头,看到君王向自己招了招手。

7

放下重重的帷幕后,重华殿的内室安静得有些异样。

她得到允许站着说话,便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大夏的帝君。

一个孱弱的老人。

“知道么,是朕的长子告发了这件事。”帝君端详她片刻后开了口,看她吃惊的样子又笑起来:“有什么奇怪的,寻常人家的儿子,不也有的是为争家产打破头的?”

她垂首不语。

“所以朕想让珂儿继承大统。”

她惊讶地抬起头来。

“朕的这些儿子里只有他勉强像个仁君的样子,可偏偏也是唯独他无意于皇位,总是能避则避。”老人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,“但是你也看到了,这大位之争就是你不去害人,别人也要来害你。他再不下定决心,迟早会死在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手里,朕未必救得了他。”

救不了……

她觉得自己被弄糊涂了。

还有谁是君王救不了的?万人之上的天子,难道也有做不到的事?

或许就像少琰那样?不,少琰是咎由自取。

或许是另一种圈套……

“那……民女又能做什么?”

君心难测,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,便只好以最直接的方法问出来。

却见天子笑了笑,苍老的脸上是莫测高深的表情。

“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头回见面你撇下朕就跑了,那么今日……何妨为朕尽忠一次?”

杯酒入喉。

她顿时觉得腹中有如火烧,隐约听见外面帝君说了什么进去吧,随后帘幕被扯开,韩珂见了她,立时扑了过来——

“幼兰?!”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。

她勉力再走过两步,忽然一个踉跄,幸好被他架住。

“你……”他一脸惊惶地看着她,忽然就要起身:“父皇!父皇!”

她扯了好几下才止住他的叫喊。

“王爷……”心口痛得有如针刺,她用了全身力气才说得出话,“可惜,不能随王爷去定州了。”

韩珂两眼通红地抓着她的手。

“若有来生,愿能生在富贵康宁之家……”这大约是每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吧?她说着笑了起来,“便可不用以盗贼之身与王爷相见……”

这最后一个字出口,她顿觉眼前一黑,意识仿佛忽然坠下。

没听见韩珂说什么……

她想。

也好,便不用见他伤心了。

这天夜里,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御前对质后,定州王韩珂安然无恙地返回了自己的王府。

孤身一人。

入夜后的重华殿,明烛高烧,反而比白天更亮堂些。

宁幼兰看着镜中整装待发的自己,恍惚是在做梦。说真的她没想到天子会言而有信,赐下的真是假死药而非毒药。

“姑娘。”宦侍在她身后提醒道,“陛下已久等了。”

她去到内室,帝君果然一脸不耐,但在看到她时又露出了笑容:“之前你都看到了吧?”

他说的是一个时辰前在重华殿上韩珂与大皇子的对质,因为她的“死”,大皇子告发韩珂结交匪类也就无从谈起,在争执的过程中,韩珂厉声指责自己的兄长心胸狭窄诬告手足,将大皇子堵得哑口无言。

帝君说,那是因为他已下定决心,不再退让的缘故。

她没想到自己的“离世”,竟真如天子所言能使韩珂投身于皇位之争……

“怎么,后悔了?”忽闻帝君这样问道,老者意味深长地看着她,“是不是舍不得了?”

“民女不敢。”她按照礼节跪拜下去,“民女微贱之身,岂敢痴心妄想。”

君王笑了一声。

“你不敢就好,今日离京,此生就不要回来了。这是为你好也是为珂儿好。其实……朕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有心。”老者叹息着说,“但是要做帝君的人,就不能随心所欲。”

她仰头看向君王,见那浑浊的眼中竟也藏着几许伤心,可见这句话的分量。

“软红桥旁,埋了朕的心上人。”

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

君王的神情则依旧波澜不惊,“她没有死,只是走了,朕在那里立了衣冠冢当念想。她出身微贱,而朕是先帝唯一的皇子,注定要掌管社稷,所以不能与她长相厮守。只好竭尽所能勤于政事,但求百姓安居乐业……”

帝君顿了一下,“一个太平盛世,这是朕唯一能给她的。也是珂儿唯一能给你的,明白么?”

其实她并不怎么明白,只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哀伤。

为天子,为韩珂,为自己。

然后她毕恭毕敬地拜伏下去,就此辞别。

为成全心上人帝王梦,她一杯毒酒入腹,假死离京此生不见。

8

离开兆京前,她去了定州王府最后一次,干的是本行差事——飞檐走壁,揭开屋顶上的瓦片去窥视屋内的人。

韩珂在书房里,面前放着一个荷包。

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他时,想从他身上偷走的东西。

可是她没能得手,后来很多次,也没能为他拿来他想要的。

枉她还总是吹嘘自己是个神偷。

但是最后她为他得来了江山,虽然只是推他走了一步,却已是她能为他做的全部。

韩珂盯着那荷包看了很久,终于支撑不住伏案睡去,她悄无声息地自屋顶点落,静静地看着他睡去的样子,想伸手抹去他眼角的那点水珠。

但终究是没有动,这也是应该的——这个人是她此生最好的一段梦境,若再触碰,恐怕就要惊散美梦了。

三更天,王府的管事来问韩珂可要回卧房休息,韩珂说不用,只让他沏茶过来。稍后老管事送茶进去,看自家主上虽然还有忧色,但精神头倒是不错,便说:“看王爷神采奕奕的,可是有什么好事?”

“我又能有什么好事……”韩珂低低一哂,侧目向外看去,窗外是初冬深夜的庭园,天幕青黑,寂静无人,唯有月光冷冷叩地。

“不过做了个好梦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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